無論是身處學校還是步入社會,大家都嘗試過寫作吧,借助寫作也可以提高我們的語言組織能力。大家想知道怎么樣才能寫一篇比較優質的范文嗎?下面我給大家整理了一些優秀范文,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,我們一起來看一看吧。
馬戲團游覽字馬戲團游覽篇一
①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,父親曾帶著我排隊買票看馬戲。排了老半天,終于在我們和售票口之間只隔著一個家庭,這個家庭讓我印象深刻:他們有8個在12歲以下的小孩。他們穿著便宜的衣服,看來雖然沒有什么錢,但全身干干凈凈的,舉止很乖巧。排隊時,他們兩個兩個成一排,手牽手跟在父母的身后。他們很興奮地嘰嘰喳喳談論看小丑、大象,今晚肯定是這些孩子們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刻了。
②他們的父親神氣地站在一排人的最前端。這個母親挽著父親的手,看著她的丈夫,好像在說:你真像個佩著光榮勛章的騎士。而沐浴在驕傲中的他也微笑著,凝視著他的妻子,好像在回答:沒錯,我就是你說的那個樣子。
③賣票的女郎問這個父親,他要多少張票?他神氣地回答:請給我8張小孩的兩張大人的,我帶全家看馬戲。
④售票員開出了價格。
⑥售票員又報一次價格。
⑦這人的錢顯然不夠。
⑨我的父親目睹了一切。他悄悄地把手伸進口袋,把一張20元的鈔票拉出來,讓它掉在地上(事實上,我們一點兒也不富有!),他又蹲下來,撿起鈔票,拍拍那人的肩膀,說:對不起,先生,這是你口袋里掉出來的!
⑩這人當然知道原因。他并沒有乞求任何人伸出援手,但深深地感激有人在他絕望、心碎、困窘的.時刻幫了忙。他看著我父親的眼睛,用雙手握住父親的手,把那張20元的鈔票緊緊壓在中間,他的嘴唇發抖,淚水忽然滑落他的臉頰,答道:謝謝,謝謝您,先生。這對我和我的家庭意義重大。
⑾父親和我回頭跳上我們的車回家,那晚我并沒有進去看馬戲,但我們也沒有徒勞而返。
碎是因為____________;說他困窘是因為______
1.這錢不是他的,是別人在幫助他
2.更突出父親樂于助人的品質
3.他們很興奮地嘰嘰喳喳談論著小丑和大象
4.他有8個孩子,并有力量去帶領全家來看馬戲表演
5.他沒有力量帶領孩子們看馬戲他無法向孩子們解釋原因
6.(1)妻子扭過頭,把臉垂得低低的(2)這個父親的嘴唇發抖了
7.父親把買票的錢給了別人幫助了一個人,解決了人家的困境
馬戲團游覽字馬戲團游覽篇二
雨漸漸小下來了,放眼望去,遠山如黛,近水含煙,又仿佛有幾束光透過云層射下來,湖面上碧波蕩漾,波光粼粼,綠得多么好看。
隨著發動機的嗡嗡聲,快艇像離弦的箭一般,“嗖”得一聲向太湖中央沖去。風呼呼地刮進來,刮得人臉頰生疼,頭發四處飄散,心底卻涌起一番瀟灑和豪邁。
掀起的浪花有節奏地拍打著水面,“撲!啪!撲!啪!”的響聲是那樣清脆而有力。水花是白的,像雪一般松軟而純凈,又像許多小銀珠在歡快地跳躍,真是“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啊!快艇尾部掀起三股巨大的氣浪,中間一股在不遠處再分成三股,形成了一條搖擺著的魚尾,再加上左右兩邊的“魚鰭”,我們好似乘著一條大魚在前進。
馬戲團游覽字馬戲團游覽篇三
;馬戲團由三只猴子、兩條狗、一只羊、三只鵝和一匹馬組成,大部分動物擠在一輛改裝電動三輪車拖拉的柵廂里,腦袋朝外拱直,眼神落滿灰塵,只望向眼皮底下幾米之處,如那些歷經了長途跋涉對外界再也提不起興趣的難民。電動三輪車行駛滯慢,馬老了,皺巴巴的脖子被車把手上的細瘦皮繩牽動,腳步遲鈍地跟在車后,干黃的尾巴甩蕩,走在水泥地上,卻散出野地里才有的草屑塵灰,在屁股后面彌漫一路。幾只蒼蠅縈繞,嗡嗡吟哼,不知道已經跟隨了多少里。
駕駛三輪車的是一個小丑,臉上油彩厚重,眼睛深嵌入兩團黑暈,鼻子奶白,鮮紅的嘴角裂至耳后,看不出年紀。套淺灰雞心領毛線衫,幾處破洞的線頭翹著,像是彈孔;假發也舊了,發色黃灰,仿佛一堆落葉。上一場表演應該剛結束,為了省事,他索性不卸妝了。小丑右手駕車,左手抓著油條,大口咬嚼,吃得香甜,紅唇涂得太厚太深,讓人聯想到獸類的撕扯。
下午三點,冬陽斜射街道,經過的灰墻和黑瓦白亮,樹木行人被光切分為二,暗的部分好像還處于其他時間。大多數店鋪結束了午休,重新卸下門板,花圈店、藤器店、租帶店、文具用品店和南北貨店的那些人,懷抱門板,盯著這輛電動三輪車拖了這匹馬,懶懶靠近,有些眼神為之訝異,因而逐漸清醒,有些依舊困頓,對世界沒有好奇。
街道不長,盡頭幾棵楓楊,湊得近,像是誰故意設置的路障,其實在左側,再延伸五十米左右,就拐向另一條更寬的省道輔路。兩三分鐘后,三輪車折返,在部分路人眼中,它更像從楓楊樹中憑空而出,然后開始游街。馬的垂頭沉默,那些小獸安靜的眼眸,這支與水鄉街道格格不入的組合更顯神秘。小丑來回打量左右,與路人和店鋪里的人對視,點頭示好。他頻頻擺出笑臉,并對著前方舉手敬禮。
租帶店門口,一個少年指著小丑的背影大聲喊,快來看啊!麥當勞叔叔,麥當勞叔叔!
小丑聽到少年的喊叫了,張開大嘴對他笑了下,一半的臉恍惚裂開。租帶店隔壁有片十平方左右的空地,地上散落點點魚鱗,瑩白閃爍,幾攤剁碎的魚尾巴和內臟,甚至還有半個魚頭,他認出這是草魚的頭,看來在上午這里是賣魚的攤點。剛才怎么就把這片空地漏過了呢,他覺得奇怪,感嘆下年紀。他轉轉把手,將車停到這片空地,下車后,極為瀟灑地一抬腿,魚頭劃出弧線,落到馬路對面的路燈桿下,兩粒慘白的魚眼滾動很久。他往地上架牢四面宣傳板,搬了高腳凳下來,拎出一面金光四射的銅鑼。可能是嗅到了魚腥氣,馬噴個響鼻;還擠在柵廂里的鵝仰脖長吭;猴子們跳上跳下,被突然而至的躁動帶亂節奏,不時撞到廂頂;羊和狗腳步紛雜,鐵皮底盤響聲起伏錯落,狗嗚咽,又極短地咆哮半聲,因為緊張,也因緊張而生的怒氣。動物們集體陷入不安,仿佛之前都是吃了蒙汗藥,此刻才明白過來,“我是誰”“我在哪里”的情緒在沸騰。銅鑼的光不時反射猴臉,瞳孔受刺,瞬間縮小,猴子們的安靜迅速傳染至其他動物,看來它們已經確認自己的處境了。
“亞洲驚奇馬戲團,巨星舞蹈,瘋狂怪胎,野性動物,震憾視聽……”租帶店門口的少年飛快跑來,他認真研究宣傳板,讀得字正腔圓。蛛網搖曳、雨漬斑駁的招貼畫上印著猩猩、蟒蛇、美人魚、雙頭人、外星人,泡在玻璃瓶里的畸形胎兒以及幾個港臺明星的頭像。小丑給租帶店老板遞煙,少年上下揣摩,兩根胳膊兩條腿,一個腦袋,在任何角度看都沒有尾巴,他失落地搖了搖頭。
當當當,小丑敲幾下鑼,猶如污水匯入街的低凹處,路人三三兩兩圍聚而來,流速最快的是少年熟悉的幾個街坊,提前內退在家的王強、海兵、捂著熱水袋的榮寶,他們住在幾條不同的弄堂,此時卻像約好了般同時現身。榮寶的臉上烙著深深的方格印,明顯剛從床上爬起——入冬了他怎么還睡麻將席,懶得換嗎?少年想到自己至少要比被聯防隊開除的榮寶勤快,莫名就獲得了些輕松,無論如何,自己不會是這條街最沒出息的了,這輕松是由未來而至的安全感帶來的。海兵雙眼無神,有對一切無意的高古風范,不斷往地上吐痰,接近一種表達,但他的腳步卻并不比王強慢,急走之下,好像廠里發勞保用品,遲了就只能拿被挑剩下的掉漆茶缸和起線手套,甚而還不自覺伸手擋了擋王強。趁后者愕然,海兵超過了他。
游戲廳中打桌球的幾個青年也晃蕩過來,領頭的眼鏡和胖子手持桌球棒,走路故意外八,昭告天下其襠吊著巨物,實在并不攏腿。為了不被這些肉粗體壯的年輕人擠到,拎著菜籃、柱著拐棍、抱著保溫杯的那幾個老人走開兩三步,讓出位置,隨他們去占據最佳視角。隨著更多的人圍攏,少年意外地發現了他的幾個同學,他們喊著彼此外號,其實才分開兩小時,卻個個有經年未見的喜出望外。這時我們知道少年外號叫田雞,另外幾個少年外號叫逃犯、白皮、扁頭和游街,從外號中,大致判斷出“逃犯”應該姓陶,“游街”姓尤,“白皮”和“扁頭”是取長相,“田雞”卻很奇怪,這樣的外號適用于戴眼鏡的同學,少年卻不戴眼鏡,目光清澈,腦袋小,尖瘦的兩肩拱著校服,但臀部寬闊,想必發明外號的同學是取其身形。
白皮帶頭,幾個少年走近那匹馬,田雞撫摸馬背,三五蟲子從鬃毛中浮出,嗡嗡幾聲,飄向電線桿,晃在陽光中許久,馬闔上了眼睛。他們又紛紛去摸馬身馬腿和馬頭,數片枯黃的毛屑落下,沾上了馬幽長的睫毛。白皮說,你們誰敢拍馬屁股,等下我請他吃蘿卜絲餅。在準備道具的小丑走過來,呵斥他們離開,語帶威脅,上次有個小孩玩馬的時候被馬踢了,兩粒蛋都踢碎了。說完,他在他們的眼里大笑起來,其實除了面孔再次分成上下兩半的錯覺,他表情看不出變化,笑聲也沒有變大,不知為什么,田雞感覺他就在大笑了。田雞眼里的小丑任何時候都在大笑,他呵斥他們時在大笑,轉身嘀嘀咕咕罵娘時在大笑,他踹了那只大狗并掄起鐵鏈佯裝要抽猴子時也在大笑。他大笑著套上綴滿紫紅亮片鑲肩章的漆皮背心,面對人群揚手搭胸、深深地彎腰致禮,像極了一個儀禮嚴謹的中世紀宮廷中的仆人。
他身后并列站著一匹馬、一只羊和一只鵝,再后面一排蹲著兩條狗和三只猴子。它們的身后都拖著細長的麻繩,纖維縷縷,翹散如濃重的汗毛,另一頭都套在骨牌凳大小的鐵鑄件上。幾片落葉劃過,陽光的明亮中漸多了冷意,突突突突……所有的耳腔和腳底同時抖動,滿載六孔板的拖拉機擦著人群駛過,排氣管噴出黑煙,張揚漫散,硝煙般淹沒那些面孔和小丑的笑容,仿佛他們和這片地方被戰火點燃,遠看有種試圖最后一次沖鋒的悲壯。
羊首先出場。小丑拎起鐵鑄件上的繩圈,羊拖拉麻繩踏入場中,它舉足謹慎,好像每步都踩在懸崖邊上。田雞很少見到真正的羊,但他認定見過的羊中,這是最瘦的。每走一步,那些骨頭就在薄皮內起伏跳躍,有兩塊尤其尖銳,似乎隨時會頂穿皮毛破體而出,他擔心地摸了摸自己嶙峋的肩骨。小丑拖張凳子過來,鞭梢對羊一點,隨著這個指令,剛才還小心翼翼的羊不知哪來的勇氣,忽地躥上凳子,可兩條后腿不受力,彎折后墜,差點一屁股坐在凳子上,纖足顫抖幾下,還是掙扎著穩住了。
他講的是方言,語調連吟帶誦,田雞明明也是第一次聽到,卻聽懂了里面每個字。最初的新鮮過后,羊走獨木橋的單調并沒有引起圍觀者更多興趣。兩三個騎著自行車停下的,又騎著自行車走了。其中有個戴口罩的人造成了麻煩,他之前的站位過于深入,挪后的車輪擦碰到了身旁幾個,里面就有眼鏡和胖子。眼鏡抓住車后架,扳到后輪高高懸空,他回頭含糊不清地問他們怎么了。胖子指著褲管上的泥灰,你說怎么了,你眼睛瞎了啊。他瞬間從斜挎的電工包里掏出包煙,急急拆開,給他們點頭哈腰,一一發上。眼鏡手掌忽松,車輪嘭地回到地面,空氣中仿佛傳來了渺遠的嘆息,期待沖突的如王強、榮寶,臉上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,場內場外同時意興闌珊。
白皮問逃犯,你看小丑幾歲了?逃犯望著小丑發呆,像望著一道答案好像都對的選擇題,遲遲不作答。田雞插嘴,起碼有六十歲了,你仔細看他脖子上的皺皮。好像不滿意田雞的搶風頭。白皮說,我看他只有三十多歲,要不我們打個賭,賭你這個月的課間點心。逃犯也給了答案,我覺得他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,反正不到六十歲,田雞你敢不敢賭,我也和你賭,賭五塊錢。田雞觀察著指揮羊的小丑,拿不定主意。眼鏡聽到了什么,擠過來,腳尖踢踢白皮膝蓋,抬起下巴問,你們賭什么賭?白皮用力和眼鏡對視幾秒,在眼鏡感到挑釁前移開了視線,回答道,我們賭小丑的年紀。眼鏡還沒說什么,胖子頓時來了興趣,推了一把白皮說賭多少錢,我們也賭。他手勁大,一掌就把白皮推得跌跌撞撞。田雞頓時慌亂了,他漲紅著臉準備解釋些什么,小丑敲起了銅鑼,重新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,白皮的羞憤無人理會。
幾乎讓人群散掉的羊終于下場了,小丑拴好它,它蹲在馬的身旁,低下脖子,眼因吃力而顯得更為溫柔。胖子已經把打賭的事情忘了,在和眼鏡討論山羊還是綿羊的肉嫩,繼而說到了臺球廳收費姑娘的皮膚。田雞看著羊眼,心里的慌亂漸漸平和,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,就像聽到了羊在心里喊他,咩咩地,一聲比一聲輕,最輕的發聲也清清楚楚。相比于羊眼的和順,水汪汪的馬眼顯得更為軟弱,掛著淚水,仿佛隨時會濺落一地。他又看幾條狗,不留意的話它們的眼神是平靜的,如果仔細看,軍扣色眼球忽然骨碌轉動,顯出某種警惕與好奇。看久了,田雞想到了另外的事,還是和語文作業有關。他為難地想,這些小動物的眼神那么容易找到形容詞,而身邊大多數人的眼神卻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,除了明顯的憤怒和悲傷,別說看熱鬧的這些人,就連身邊親人的眼神,也是講不清楚的。
小丑提出三個繩套,拉扯了三只猴子來到場中,執鞭猛地一抽,一家三口給父老鄉親們鞠個躬啊!皮鞭抽破空氣,仿佛擦臉而過的大耳光,準確地擊中某張看不見的人臉,田雞心里一悸,站得靠前的幾個人也往后退了退。
沒有人知道的是,小丑的心臟也加速跳了幾下,好像他也沒對手中發出的響聲做好準備。跟著繩子迅速奔爬的猴子猛地頓住,直起身體,對著人群轉著圈弓身低頭。人群終于有笑聲了,稀稀拉拉的,但足以讓小丑稍感放松。有幾張一毛、五毛的紙幣扔向場內,小丑雙眼燃亮,接著揚起一鞭,尖聲喝道,一家三口給父老鄉親們磕個頭啊!三只猴子同時去撿那些零錢,撿完后又先后跪下。小丑確認心跳恢復正常了,他打趣道,光跪著不磕頭,是不是還嫌父老鄉親們錢給得少了,你們可別太貪,你們表演好了,錢就討得來了。胖子扔出去五毛錢,一只猴子吱吱躥到他面前,跪下撿錢,雙手合十磕了個頭。小丑笑著唱道,胖老板良心好,磕了一個撿元寶,再磕一個撿美女,他猛地下抽繩子,猴子配合地又磕了下去,胖子大樂,開心地扭著粗脖子四處張望,希望此時的境遇能有更多人看到,比如那個臺球廳收費姑娘,他熱情地示好所有遇到的眼神。小丑喊一家三口給父老鄉親們再扭個屁股,田雞才吃驚地回過神來,原來這是一家三口啊。
三只猴子來回縱躍,快速奔爬,跳扭屁股,田雞仔細分辨著哪一只是爸爸,哪一只是媽媽,哪一只是孩子。個頭大小相近,都緊皺眉頭,苦巴巴的臉,眼神飽含哀怨,背上斜凸條條暗紅、齒狀的傷疤,無法找出它們的差異,連哪只是小猴也辨認不出,臉一樣的,屁股一樣的,大小也一樣的。小丑笑嘻嘻地說,給父老鄉親們來個“濟公”。他的確是在笑了,大紅唇中露出一口黑牙,不時伸舌頭劃舔嘴角。其中一只猴子躥到墻角的道具處,翻到僧帽罩到頭上,又抓起把破蒲扇,背手大搖大擺走了過來。小丑跟在它后面唱道,鞋兒破,帽兒破,身上的袈裟破……王強喝彩幾聲,對海兵和榮寶夸贊道,不瞎說,他唱的是專業水準的。
榮寶說,唱得好,你掏點錢給別人啊。
王強說,你怎么不掏。
榮寶瞪大睡眼看著王強,我剛剛扔進去兩塊,你沒看見!
王強說你扔個屁進去,我就在你身邊,你什么時候扔進去的。
榮寶急了,指著海兵,海兵可以做證。
海兵說我做證,榮寶的確扔了兩塊錢進去的。
王強也急了,你做證也沒用,我沒看到,除非他再扔兩塊錢讓我看到,不然別來說我。
榮寶說我不跟你煩,你就守著你的那點內退工資生蟲子吧。
王強聽了更為不屑,你大卵個啥,我內退,你不是也內退嗎,你不就在停車場多聞了半年汽油味嗎,戴了半年假大蓋帽嗎?別充大卵,你就省省錢吧,那兩塊錢給你老婆買包衛生巾多好。
榮寶揪住王強衣領,你說什么。
王強卻不動手,換了坦然的笑臉,說說就急了吧,還是年紀輕。海兵去拉榮寶的手,你們少說幾句,別人都在看你們笑話呢。榮寶眉毛飛挑,來回巡脧,誰敢看笑話我把他眼珠子摳出來。這時有個懶懶的聲音響起,我就看你們笑話了,你來摳我眼珠子吧。另幾個粗聲粗氣地喊道,我們也看了,快來摳,我們全給你摳。榮寶看帶頭的是眼鏡,就假裝沒有聽到。王強和海兵向周圍勸道,我兄弟中午老酒吃多了,說話沒有分寸,大家別計較。小丑也察覺到了情形不對,小跑過來幫勸:“大江南北一家親,江湖兄弟心貼心,你來我往一杯酒,青山不改綠水情。”湊得近,眼鏡看清了小丑脖子上刺著個藍墨色的“忍”,他拍著手說,好,唱得好,扔進去張兩元紙幣,又問,接下來是什么節目?小丑抱拳,匯報老板,匯報各位父老鄉親們,接下來表演交誼舞。
小丑心情已然不錯,他輕摁收錄機的播放鍵,小指蹺起,音樂響起,是葉倩文的《瀟灑走一回》,本地電視臺的點歌欄目里最近整天在放,結婚生日祝壽升職喬遷都點這首歌。田雞跟著音樂哼出聲,他有多喜歡小龍女,就有多喜歡葉倩文。小丑拍拍手,對著猴子扭了扭臀,雙臂合攏出個摟抱的姿勢,再拽拽麻繩,兩只猴子心領神會,慢慢向彼此爬去。靠近時,它們直起身,伸臂搭住對方的肩,步伐同步往左再同時往右,前后快速移動,竟也身態妖嬈,臀部搖惑。它們繞著場子疾走,中間幾次脫手又躬身追上,仿佛擔心小丑不滿意,不時回頭觀察他。
它們繞到田雞幾個面前,白皮激動地大叫,他媽的這只是公的!田雞看清了公猴的特征,跟人、狗沒什么區別,他想起了澡堂里老年人垂下的瘦小睪丸,還有冬天樹下吊晃的皮蟲。認出了公猴,那它的舞伴就是母猴了,接下來這些少年都認真研究起母猴的特征,卻求索不出什么。小猴蹲坐小丑身邊,面無表情,望著父母。這里像圓心,公猴和母猴的舞步畫一個又一個的圈。又有幾張紙幣飄進來,小猴縱跳幾下,把錢撿好,最大面值為五毛,小丑不免哀傷,開始為自己在這個小鎮停留的想法后悔了。小氣到死的江南,哪里有富庶之地該有的大方。仿佛聽到了小丑心里的想法,眼鏡對他招招手,他走過來,停在兩三步遠處,眼鏡示意再走近點,他遲疑,沒等他打招呼,眼鏡掏出二十元,說,讓猴子搞搞。小丑側著耳朵問,你說什么?或許他側耳的樣子天然地帶有表演意味,眼鏡以為他在揶揄,拉下臉說,你這就沒意思了,別給我裝,讓它們搞一搞,多少錢?不等小丑回答,他又伸手對胖子說,再拿十塊給我。已經在幻想中和臺球廳姑娘約會的胖子其實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,滿臉困惑地掏出十元錢交給眼鏡。眼鏡把三十元錢一起遞給小丑,以決定了的口氣要小丑趕快開始,你別跟我討價還價,我給你三十塊,不會再加一分錢了,趕緊讓它們搞。小丑抬手,停頓了會兒,接過伸到胸前的錢說,你的要求太難了,我們這行里從沒有人試過,這個肯定成不了啊。
胖子領會到眼鏡的意圖了,拍拍眼鏡肩膀,相視而笑,簡直在為他朋友的奇思妙想而感動了。他提醒小丑,語帶威脅,你別耍我們,什么不能成,你不是有鞭子嗎!當場馴馴不就可以了,弄成了三十塊是你的,弄不成的話你還我們六十塊。
或因為眼鏡要求的夢幻,又或許是胖子的話里明確了小丑擔憂的可能性,小丑現在的內心是恍惚的,他隱約覺得這件事情不對勁,他捏錢的手懸停半空,腦子里有聲音提醒他趕緊把錢還給眼鏡。他試圖要這么做,但眼鏡和胖子又推了推他,胖子換了口氣催促,快點吧,我們還要去打球呢,看完我們就走了。小丑就這樣被他們輕輕地推回場中,退到馬后,退到狗后,一直退到道具旁他才停下。拿著三張十元的紙幣,腳后跟變得像棉花那樣軟了。三只猴子蹲在原地等他,他也對著三只猴子發呆,似乎真的呆了,也可能在琢磨怎么開始。這里的世界變得安靜,天空中響起幾聲細小的鳥鳴,好幾個人抬頭看天空,有人咳嗽了兩聲,又有幾個人掉頭轉向這個咳嗽的人。
田雞沒聽清楚眼鏡對小丑說了些什么,不明白他怎么停了,被突發的安靜弄得莫名緊張,白皮和游街探頭探腦,尋找安靜的原因。小丑扯扯繩,三只猴子緊急圍攏,他掄起鞭子,作勢打小猴,小猴驚恐地跳開。他抱抱自己,兩只猴子立馬搭住對方,他盯了它們很久,舉起左手,大拇指和食指一圈,右手的鞭梢往里搗搗,見它們遲遲沒反應,他蹲下身,再次湊到它們面前搗搗,搗了幾下,再用鞭梢指指公猴的下身,戳了戳母猴屁股。兩只猴子完全猜測不出小丑的新指令,愁眉苦臉地望著他,又得注意他的鞭子,在不能亂動的前提下,焦躁地晃抖,像背熟了功課,卻遇到腦筋急轉彎的孩子,除了絕望,還漸生起了一種被戲耍的憤怒。小丑喝住,不許動!
前排的人看清楚了小丑的手勢,爆發出類似晚會現場的歡笑,幾個少年太熟悉這手勢的含義了,他們一天要做多少次這個手勢啊,對著老師對著校長。白皮帶頭,除了田雞外,都緊張地往前湊,生怕錯過重要表演。白皮擠過眼鏡,眼鏡瞥他,白皮退回后面,眼鏡滿意地多看了白皮一眼,對他點了點頭。白皮也用力點頭,相知相惜似的。田雞沒動,他不是不期待,但他比其他少年多了層難以名狀的情緒,電影和畫報中的小丑、動物園里才有的動物混和熟悉的面孔、租帶店、糧油店、生面店、修鞋攤,讓明亮的街道變得游離,如同身處兩個重疊的世界,是的,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懷疑,從腦子里滲出,好像自己也是半真半假的,他擰了下手臂。
它們試圖去理解小丑了,它們始終仰望著他,痛苦得抓耳撓腮,仿佛面對巨大的謎語。小丑蹲累了,才站起,由頓而漸,咧開嘴,再次蹲下。他深吸口氣,如考古隊員輕掃著出土文物的灰塵,猶豫著,又無比溫柔地用鞭梢去撥弄公猴。公猴往旁躲開,像在羞澀,小丑不滿地喊它,不許動,操你媽,回來!它就老實挪回來了,小丑甚至沒有起身,等它主動回到原地,鞭梢憤怒地敲開它腿兩側,把兩腿再扒扒開,繼續溫柔地撥弄。
田雞莫名緊張起來,這種安靜比剛才的安靜更加統一,鳥叫和汽車喇叭暫停了。小丑感到身后那些目光,那些目光匯聚的重量按住他的背,他的脖子垂得更低,他失去耐心了,胡亂掃了兩下,猝不及防啊,一股騷臭的熱浪淋在他臉上。我操!他原地跳起,撈起衣擺擦臉,騷臭味被擦得更濃郁,公猴無辜又委屈地看著他,尿得時間挺長,赤黃的尿柱澆落地面,迅速形成小片陰影,不斷擴張,好像從另外一個空間滲出的夜色。
小丑擦好臉,聆聽著四周的笑聲,沉默而持久地站立。公猴殘尿未盡,滴瀝有余,但它保持不動,低頭哈腰,是等待發落的態度。母猴不動,其他動物也近乎于被點了穴,保持靜止,最多搖頭晃尾一下。田雞看著小丑慢慢走近,他走到他們面前,臉上油彩被擦掉部分,現出暗黃腮幫,仿佛被打碎人皮的“終結者”,暴露了鋼鐵肌理。他全身散發奇腥,如同面對最臟的動物園籠子,田雞憋住呼吸讓開。他對眼鏡說,老板,你也看到了,不行啊,算了吧。胖子不喜他的逼近,試圖推他,推了兩下沒推動,他重新認真地看著小丑,你說不行就不行,你是市長啊!我們錢都給你了,不行的話,雙倍退還給我們。眼鏡說,要么再試試。小丑把繩子遞給眼鏡,要不你來弄。眼鏡罵了句臟話,小丑直視他,可能因為淋了猴尿的緣故,田雞覺得那埋在濃墨重彩里的混濁眼睛,此時有他所不了解的神色。田雞緊張極了,瞥到白皮和逃犯幾個,他們的緊張也繃在臉上,田雞稍感安慰。胖子握緊了桌球棒,他個子本來就高,又故意探長脖子居高臨下,形成壓迫,你別不服氣,不服氣也沒用,要么六十塊錢,要么就弄一下吧!
小丑看都不看他,掉頭回到場內,扔下幾句話,聲音不響,只有他們這幾個能聽到,老板,走江湖不容易,我今兒也豁出去了,我再試這一次啊,真的不行,老板也要多包涵,給條路我走走。我討生活不容易,你們都是我的衣食父母,給條路我走走,我記在心里。
公猴蹲在原地,小丑抬腿想踢,起腳時又平放腳背,顛球一樣挑到邊上,其實是公猴順勢翻身,這一瞬間它的動作有點像《西游記》片頭孫悟空翻跟頭的場景。離地一米,又落到地面。他靠母猴蹲下,扯過公猴仔細琢磨,公猴被他趕過去又拉回來,又被趕過去,索性就跳來跳去,以時刻準備的狀態等他指令。
他端詳著鞭梢,這真是件棘手的事情,他不該接這三十塊錢,如果直接拒絕了,最多被罵幾句,忍下來就是了,事情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。他微笑著注視人群,眼鏡和胖子的臉,還有旁邊那些小畜牲,那些層層疊疊不懷好意陌生的笑臉,仿佛置身于廟宇殿堂的群塑之中,專門等他頷首低頭,以作奉養,他忽然生出捅他們一刀的沖動,無所謂眼鏡或胖子,隨便誰,朝他們的屁股上捅去;他替他們慶幸,也替自己后怕,幸虧我有孩子了。小丑想起自己的小孩,就真的開始想小孩了。他想了一分鐘不到,長嘆了口氣,為了孩子,繼續瞄著母猴盤算。
田雞基本能猜到發生的事,胃泛起陣陣酸水,干嘔兩聲,想像了無數次的場景即將登場,沒料到非但自己不是主角,甚至主角不是人。白皮多次炫耀和鎮上著名的女流氓一起看過黃色錄相帶,女流氓吃官司多年,如白皮所言為真,只能在他四歲以前發生,這太荒唐了。白皮雙眼與母猴屁股形成的直線,讓田雞更加確定他之前全在胡扯,那么白皮口中與鎮上剛被槍斃不久的大哥之間的出生入死也是假的,不然眼鏡和胖子至少會給他留點面子,不說寒暄,起碼像真正的江湖中人那樣互相敬煙。
小丑手動了動,動作太快,田雞并沒看清楚,小丑的動作隨意得仿佛是在開門或者握手,母猴長鳴一聲,悠長如水吊子燒開時的哨音。它陡然躍起,再靈巧地翻過身,貼地,繃緊前肢伸長后肢,以狗的姿式趴著,對小丑伸頭齜牙,雙目露出兇光。你個婊子養的,對我瞪眼,誰養你的,我把你的屎打出來!小丑朝著它的頭就是一鞭。母猴慘叫,這個慘叫與剛才不同,接近人的叫聲了,如果不知道,聽不出來是猴。它滾了兩圈,拚命往場外奔。母猴是往田雞的方向沖來,離人群還有一段距離,前面幾人怕它撒野,擁擠著往后退,它又被小丑拉回,額頭血印像準備出征的印第安人。它頭腳纏繞了幾圈繩,胡亂甩尾,像剛捕上還有余力掙扎的大魚。小丑單手拖拉幾步,距離合適了,正要再抽,聽到些動靜,忽然想起漏掉了什么事,心一沉,趕緊往旁躲開。轉身巡脧,果然公猴和小猴在不斷嘶鳴蹦跳接近,做出要咬要抓的狠狀,還好未真正咬上來,看到小丑回頭,它們又趕緊后退。小丑慶幸自己機敏,又羞怒于在人群中的失態,揚起鞭子狠抽了過去,打死你們這幫畜牲,我打死你們這幫畜牲,老子白養你們了,看老子混得差,你們也來耍威風是吧!
五十米開外,電線桿下,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蹲著,懷托娃娃,娃娃在用力拉屎,地面淡黃兩截。年輕人嗯嗯有聲給孩子鼓勁,一邊不斷地掉頭干嘔,同時必須保持雙臂穩定。再往前有兩棵老泡桐樹,樹后是花圈店,黑灰樹影貼緊白鐵皮店面,萬花叢中,繽紛耀眼。頭發花白的男人趴在桌子,他二十四小時看店,晚上也住店里,等胳膊旁的電話響起。他快要睡著了,臉側在一邊,手腳自然下垂。屋內是一桌麻將,已經打了七個小時,約好了五點結束,還有二十分鐘,贏的肯定已經贏了,而輸的肯定已經輸了,他們心知肚明,不會有任何變化,可每一張牌仍然出得無比謹慎。
圍觀人群天然形成的馬戲場地,正在進行的意外,才更接近于一場精彩的表演。如果擠進人群,再踮腳,可以看到一個小丑掄鞭追趕三只猴子,三只猴子自由體操似的翻跟斗繞跑,閃躲鞭子,每一次騰空,每一次翻身,都避免了一次痛苦。田雞想像它們的腳下是崇山峻嶺、險河大灘,它們逃過猛虎巨蛇之口,又熬過瘟疫旱澇,想像著它們經過了八國聯軍的掃射,經過了日本鬼子的刺殺,接著想像它們流浪到了窮鄉僻壤,流浪到了少林寺,它們總是在他覺得該轉身和小丑決斗的時候,躥得更高地離開,這沒出息的毫不反抗的樣子,簡直讓他想像不下去了。但沒關系,他把小丑想像成一個大內高手,或者是專門吃猴子的怪獸,他那么想完成這個任務,好去換頭上的頂戴花翎。小丑甚至用《西游記》里的畫地成牢法把這個世界封住,但就是捉不住這三只猴子,可這三只猴子也出不去,他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,眼看就一兩百年過去了,他還在追的路上,三只猴子還在逃的路上。田雞想累的時候,小丑也累了,雙手叉腰不動,滿臉油彩像冰淇淋融化流淌,因為油料浸入到眼角和頰骨,一雙黑眼變得更深不可測。他先大喘粗氣冷瞅了一圈其他動物,形勢還在把握之中,放下心來,冷看這三只猴子踴躍地往四周跳聳,差那么幾步,它們就可以擠進人群了,繩子穩穩地盤在鐵鑄件,小猴不死心,身子往前拚了命撐,它越往前脖子就被扯得越緊,頸皮都被拉直了,簡直像一個試圖拖動身后巨船的纖夫,地球的人都端坐在這艘船上。
小丑不去理會它們,他撣撣袖管,好像在撣灰,然后又撣撣衣服,他全身上下臟得很坦然,這舉動顯得毫無意義。他將鞭子圈繞手腕,朝眼鏡和胖子走過去,他走得很穩,猴子跳來跳去嘶叫,在他走近前又遠遠跑開。
小丑說,兩位大哥,你們也看到了,只能這個樣子了,就這樣吧。眼鏡沒說話,胖子覺得沉默會失了己方的面子,不能就這樣算了啊,我們的錢這么好拿?小丑個子沒他高,仰了頭審視他,胖子與他對視,從田雞的角度看過去,胖子壓迫的眼神兇狠,小丑迎合的眼神詭異,就像一條狗在與深井對視,有靈魂的深井等著狗跳下去。胖子果然沉不住氣了,但他的憤怒是充滿警惕的憤怒,他說,看什么看!小丑說,你們想看猴子搞的話,我是沒本事了,要不我把猴子賣給你們,你們自己去搞,想搞多久就搞多久。胖子猛搗了小丑一拳,眼鏡罵了句臟話,揮舞起臺球棒,伺機對著小丑腦袋上砸去。還沒等他發力,胖子驚呼著往后退,他也后退,身后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小丑的手中,他掏出一把明亮的匕首,那些人都大呼小叫地跟著胖子后退了。田雞還在發愣,白皮幾個也往后退,逃犯好心拉拉他衣角。
田雞留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,應該說,除了小丑,大多數人都目睹見證了,他們冒著被小丑誤擊的危險,停下腳步。一個臟兮兮的小孩,仿佛從地下鉆出來的,帶著滿臉壞笑,跑到場內。這小孩貓著腰,迅速跑到小猴子后面,掏出一把大剪刀,湊前咔嚓一下,又跑到另外一只猴子后,咔嚓一下,他速度極快地剪了三處繩子,鉆進人群,前后也就十幾秒鐘。田雞等著他從人群里鉆出來,久久不見,像是融化進了人群。小丑對身后的喧嘩并不以為然,他沒料到胖子和眼鏡這么虛弱,他剛掏出刀子,他們就跑了,連預料中的對峙也沒發生。這時,一只棕色影子晃過,在他眼前落入人群,也許是為了記住,也許是為了讓他記住,那棕色影子還回首看了看他。他以為自己眼花,揉了揉眼,猴子已經消失在人群中。
懊悔、失落和憤恨擰成一股麻繩,緩緩勒緊他的胸腔,太陽穴和嗓子變得炙熱時,這只猴子又及時出現了。它走在前面中藥房的房頂,大搖大擺,手中不知如何多了一根香蕉。它攀爬會兒屋檐,又豎身走,觀察了下街道,在靠人群最近的那片瓦楞坐下。它慢慢地剝皮扔皮,側對著他吃,不時看看兩側。另外兩只猴子先后從電線桿跳到房頂,再跳到另一間房頂,跑到它身邊停下,坐穩。它們的動作如此輕盈,幾根拽過的電線晃動了一下就靜止了,幾只麻雀飛向更高處的亮黃天空,它們徐徐目送,緩慢平靜,仿佛三個古代哲人的回眸。小丑對著它們喊,操你媽的!
繩子截口平整,明顯是工具弄斷。哪個畜牲做的不要臉的事,有種給我站出來!小丑憤怒地威脅四處散開的人群,一個也不允許走,誰走我他媽捅死誰。他用刀點向站到不遠不近處的眼鏡和胖子,你們不要走,是不是你們剪的繩子,他快步朝他們走去。胖子窘迫,擺手解釋,不是我們剪的,我們一直在你面前,哪有空去剪繩子,你要講理。小丑說,他媽的不是你們剪那是誰剪的!眼鏡端起臺球棒,做好防守,兄弟,你賴我們就沒意思了,真的不是我們弄的,那三十塊錢我們不要了。誰都看得出來,這個耍把戲的快發瘋了,眼鏡其實是想跑的,但這么多人在,他如果真的跑,會成為這個鎮的笑話,他希望胖子先跑,這樣他并不算丟人,他再揮兩下棒子,還能解釋為對胖子的保護。他口中的三十塊錢讓小丑想起了什么,怕打草驚蛇一樣,他緊急剎車,握緊刀,微笑著對胖子和眼鏡招招手,示意他們過來。沒有任何預兆,眼鏡忽然轉身就跑,胖子遲疑了一下,也跟著跑,人群分崩離析。小丑追趕一陣,幾聲鵝叫響起,他只好停下。他們以沖刺的速度往街口跑去,并極有經驗地分成兩個方向,他怒斥他們的背影,往東西南北狠狠吐痰,濃痰天女散花,海兵有幸沾到,自認倒霉。他經過之處,散開的人群又讓開一些,應該說人群并未完全散開,他們還在,只是被剛才的危險稀釋了,好像兌了大量水的蛋花湯,要散未散,彼此之間,距離更為廣闊。田雞覺得他們幾個就是被沖散到宇宙最深處的那一縷蛋花,沒過多久,像被一只勺子撈起,他和白皮、逃犯、游街又隨著覺得還算安全的人群慢慢回攏。
小丑收拾道具,那個鐵鑄件杵在面前,三根繩頭纏繞而下,仿佛要伸進他的嗓子,和勒緊他胸腔的麻繩會師。他再不清醒,也不能去踢鐵鑄件,他猛踢了鵝一腳,你叫個屁。他踢的是離鐵鑄件最近的那只鵝,鵝在空中嘎嘎幾聲,幾十片羽毛脫離了身體,浮沉在小鎮傍晚的空氣中,每翻轉一下,就掠過一道光芒。田雞瞬間產生了一個念頭,或許可以通過不斷地吹氣,讓它們始終保持著飄浮。鵝頭委頓在地,繼續嘎嘎,身體在小丑腳旁掙扎,另兩只鵝檢查傷勢般湊上去,兩只狗永遠一聲不吭。
小丑踢開鵝,正視站在邊上的這些人,為便于撤離,他們的站位比起剛才要遠一些。他們面無表情,但這個沒有表情又是一切的表情,就像他這幾天經過的每一座樓房和店鋪,每一棵樹和街道,連那幾條河水都帶著這樣的表情。他再也忍不住了,大聲罵他們,我操你們所有人的媽,老子走南闖北這么多年,什么樣的人都碰到過,就沒碰到過你們這么惡心的人,你們看不得別人好,你們情愿自己不好也看不得別人好,你們知道為什么嗎,因為你們都是不要臉的人,你們最會裝孫子舔屁股,所以你們最恨的就是幫你們的大爺,別人幫你們越多,你就恨別人越多,老子在山東和殺人犯磕頭拜過把子,在內蒙和路匪喝過酒,在河北和女騙子上過床,什么樣的壞人老子都見識過,就沒碰到過你們這樣在心里使壞的慫貨,伲俚這幫癟三!“伲俚這幫癟三”他是用才學會的吳地方言罵的,他罵得前言不搭后語,但也淋漓盡致,最后,他還莫名其妙來了句,你們不配和我交朋友。人群別說對罵了,連回應也沒有,還是用之前一貫的表情欣賞著這里,仿佛這獨白是表演的一部分,也有自感無趣的路人徑自離開。
隨著黃昏深入,一種臨近散場的蕭條明顯起來,冷意侵入衣袖褲管,田雞也準備回家了。榮寶不太情愿地走到小丑面前,他身后還跟著王強和海兵,他們不時推他一下,三人好像有什么事準備和小丑交流,不知怎么榮寶成了代表。他們要做什么,這太令人意想不到了。
小丑準備視情況再掏刀,他冷覷這三人的大腿和屁股。
小丑不明白他說什么,走近的田雞也不明白王強在說什么。
榮寶說,這鵝被你踢得半死了,你也沒什么用,不如便宜點賣給我們吧。
小丑問了一個極為愚蠢的問題:你們買了干嗎?
榮寶老實地笑了,當然是買了吃啊,這個天吃點鵝肉,對身體還是有好處的,今晚兄弟幾個想喝次小酒,紅燒大鵝,八塊怎么樣?好了好了,市場價也差不多十塊左右,十塊差不多了,王強怕他加價,替榮寶幫腔。看小丑沒說不行,榮寶掏出兩張一元、三張五角,紅兵拿出一張五元,王強翻出一把角票塞給小丑,你數一下。榮寶拎起那只半死的鵝,紅兵掂掂翅膀,感覺夠沉,三個人興高采烈地討論等下去哪家打黃酒,等著小丑點錢。
小丑遲遲沒反應過來,眼神有些受欺負而無力反抗產生的茫然的順從,紅燒大鵝?我在罵你們,你們在想著晚上吃鵝?他的情緒被那些言語里蘊含的奇異溫柔包裹了,好像一顆定時炸彈被關進了防爆箱,就算炸了也不會影響外面分毫。他沒有再罵,這他媽太奇怪了,他們在盤算我的鵝。他看著錢,確認剛剛發生的是真事,他拿著錢,不知所措地張望人群。他準備掏刀面對的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一些人,而他們是另一些人,甚至不是他剛才罵的一些人,他罵的一直只是他腦子里的人。在這個鎮上,他像只身活在電影鏡頭中,舉手投足都是被人把玩的,他始終掙扎和憤怒在平面中,他活在平面中。
一個戴鴨舌帽的矮個子陪著小心問,我也買一只?沒等小丑回答,一個頭發全白的老太太拄著拐杖靠近,彎了腰去捏鵝,反復捏了幾遍比較肥瘦,幾個人跟在后面給她拿主意,另一些人圍著羊和馬無比認真地端詳,已經討論起目前羊肉的市場價格了,今年比去年漲了五塊錢。鴨舌帽問,這鵝多少錢一斤?老太太說,不會便宜。
傍晚真的來了,所有人的視線幾乎是瞬間變得模糊起來,好像有一個暗中的指揮者,他一聲令下,所有的光亮同步消失。遠處街道的店鋪腳下升起了一層灰色,更深的灰色人影在淺灰色里穿梭,仿佛人類也不再是先前的人類,換了一批更輕盈的生命體。
三只猴子凝固在屋頂,如三只檐獸,或者它們就是那三只檐獸的化身,貪玩才化猴游戲人間,此刻因果已了,又回歸本體。小丑的臉變得模糊,仿佛為了與夜晚抗衡,他的周圍嘯聚起只屬于人間的歡快,其樂融融,接近于普天同慶了。馬可能過于龐大,或者這個生物不如鵝、狗和羊來得家常,不管是殺了還是養起來都惹人注目,如何處置,需要研究,拎鵝的、拖狗的都還沒走,一起琢磨這匹馬該怎么辦。羊牽在胖子手中,他此時和小丑勾肩搭背,說著些江湖往事,說到高興處還對小丑肩頭戳幾下,眼鏡給小丑敬煙打火。火苗躥起,小丑變亮的鬼臉把眼鏡嚇得猛一哆嗦。小丑馬夾口袋里鼓出一個包,他時時按緊,擔心錢掉出來。剛開始,他并不想把這些動物賣掉,但猴子都沒了,價格不錯的情況下賣掉這些累贅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,連半死的鵝都能賣十塊錢,他有一種誤入歧途,索性破罐子破摔的輕松,用這些錢去老家買上同等數量的動物,還有贏余。
算了,算了,猴子都沒了,小丑的憤怒早就消失,沉重的疲倦俘獲了他,他要躺下。為了抵消來自大地的吸引,他猛抽兩口,扔掉煙頭,不去想猴子。他抱起宣傳展板,分四趟推進電動三輪車廂。這時大家知道他要離開了,只言片語流露出留戀,頗多惋惜之意,東西挺實惠的,表演也不錯,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再過來。幾個人責怪起那個剪繩子的小孩,下次見到他一定替小丑揍一頓,沒爺娘管教的小畜生。小丑懶得再追問了,他套緊車把上的韁繩,拍了一下馬屁股,馬噴出幾個響鼻,長咴一聲,抖擻鬃毛,抬蹄欲行又止,等著小丑的指令。他對著人群伸出一只手,最后一次,五百塊,要不要?眾人交流著彼此不要的理由搖頭,散開,嘆息,擺手,互相認可,為所見略同而表示欣賞,馬終究沒有人買。
田雞很喜歡這匹馬,但他沒有錢,可能要等很久很久以后,等他長大才能去買馬,他知道那個時候如果仍舊沒有錢,那么長大也是沒用的。這些送給你們吧,小丑跨上馬,指著他懶得收拾的幾件道具。留到最后的田雞白皮,喜出望外地跑向那里,鐵皮刀藤制盾牌手銬那些小丑已經放上車廂了,還掉著三張面具,光線昏暗,能辨認出葫蘆兄弟、藍精靈還有鐵臂阿童木。白皮和游街同時抓住藍精靈,誰也不肯讓,各捏著一半推對方。田雞搶到藍精靈,他放臉上,聞到腥氣,湊著頭頂正在撒開的路燈光,面具扣帶上,粘了幾縷枯黃的猴毛。
沿街路燈撒開灰白,小丑騎著馬,慢慢舉蹄,嘚嘚向前,仿佛每一步都是過程和決定,小丑的背影也有沉思狀。電動三輪被馬牽動,在兩邊店面形成的光影通道里趔趄前行,心事重重,像是一輛從西方偵探小說中駛出的馬車,里面坐著福爾摩斯。不知道為什么,此時此地,田雞覺得他的背影有點熟悉,可明明沒見過他啊,那么洋氣的小丑,動畫片里才有的小丑,哪怕只見過一次,他決不會忘掉。
回家吃好晚飯,他趴在飯桌上趕作業,父親收碗,習慣性地罵他幾句,轉身從客堂的昏光走向門口,父親的背很駝。隨著自來水歡快地沖撞水池,碗盆筷勺嘩啦作響。田雞忽然想到,他覺得小丑熟悉是因為他騎在了馬上。這是一個在很多電影電視中展示過的身影,也是很多武俠小說主人公的出場姿態。他不止一次曾想像這樣的身影,主人公當然是他,獨行殺手,斷腸劍客,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;再配上落葉長街、蕭瑟荒道,他媽的要多孤獨就有多孤獨,這個孤獨是多么讓人神往。田雞略感惆悵失望的是,原來任何一個人騎在馬上都有這樣的效果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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